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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65年的秋天,父亲攥着选取通知书,走进了上海轻工业学院的大门。那个时代,饥饿像影子相同黏人。父亲总说,这辈子他尝过的最金贵的滋味,是同窗好友徐阳母亲熬的那一锅桂花糖藕。徐阳是地道的上海人,见父亲顿顿就着咸菜啃馒头,便拽着他回胡同里的家。
木楼梯在脚下咯吱作响,似乎随时会散架。一进门,煤球炉上那口黢黑的砂锅正“咕嘟咕嘟”地冒着泡,温热的蒸汽裹挟着浓郁的桂花甜香,充满在狭小的厨房里,瞬间驱散了深秋的寒意。“小殷来啦?”徐阳的母亲系着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,掀开锅盖时,一团白雾扑上她的脸庞。藕段被糯米塞得鼓鼓囊囊,糖汁熬得浓稠透亮。筷子悄悄一戳,蜜汁便从藕孔里汩汩渗出,在粗瓷碗底积成琥珀色的一汪。那甜美软糯的滋味,连同胡同里的烟火气,从此深深烙在父亲的回忆里。
结业分配那天,细雨如丝,绵绵不绝。父亲被分到高邮水泵厂,徐阳则去了温州。两人在湿漉漉的月台上分吃了一包桃酥。“今后来上海,必定还要来我家吃糖藕……”火车汽笛长鸣,父亲钻进车厢,怀里揣着徐阳硬塞给他的那个铝饭盒。翻开一看,几块糖藕整整齐齐地码放着,外表的蜜汁已凝成了一层晶亮的糖衣。
在水泵厂的十年,父亲好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。他戴着磨破了的劳保手套,日复一日地转移沉重的铸铁件,掌心的老茧厚得连筷子都捏不稳。食堂的铁锅里永久翻滚着不见半点油星的白菜炖豆腐。一次,工友递给他半截煮得发白的藕,他咬了一口,眉头马上皱了起来,那滋味寡淡、涩口,好像嚼木头。“这要是把藕孔里填上糯米,”他下意识地自言自语,“再灌上红糖浆……”工友们大笑:“小殷这是饿昏头喽,做梦都想着吃!”
只要父亲自己理解,在那些被机器轰鸣碾碎的漫漫长夜里,他心头环绕的,总是那条窄窄的胡同。煤烟的气味混着桂花的甜香,似乎正从回忆的窗缝里丝丝缕缕地钻进来,徐阳母亲的声响忽远忽近:“小殷啊,锅里还有,再来一碗?”
2005年退休后,父亲回到了泰兴老家。一日,他在收拾旧物时,翻出了一张泛黄的结业照。相片边际爬满了霉斑,二十几个年青人肩挨着肩,站在教育楼下,父亲和徐阳挤在最前排。“爸,相片上这位叔叔,现在在哪儿?”父亲摘下老花镜,用袖口静静擦洗着相框,“唉,断了联络喽……”窗外的桂花正簌簌落下,他望着远方,轻声叹道:“早年上海的桂花比这个香。”
本来,徐阳叔退休后便踏上了寻人之路。他曲折寻到高邮水泵厂,但是父亲早已离厂几十年。看门的老头指指街边盐水鹅摊子:“老师傅,吃这个比找人真实。”直到2016年,徐阳在电视上看到《等着我》节目里有人寻回失散多年的战友,他连夜写信给栏目组,信中附上了一张糖藕相片,反面写着:这是立仁(父亲的姓名)当年最爱吃的。
重逢的日子总算到来。那日天还没亮透,父亲就起了床,他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,又翻出压在箱底多年的藏青色西服,熨烫得妥稳妥帖。
车站里,他重复想念着:“浙江来的车,该到了吧?”当出站口闸口翻开,人流如潮水般涌出时,父亲的目光瞬间凝结了,一个穿半旧灰色夹克、拖着个行李箱的老伯,正眯缝着眼在人群里张望。
“立仁!真是你啊!”徐阳叔手忙脚乱地解开包,捧出一个擦得锃亮的铝饭盒。盒盖翻开,八片丰满油亮、蜜汁晶亮欲滴的桂花糖藕散发出诱人的甜香。父亲咬下榜首口,眼眶瞬间就红了。那滋味,浓得化不开,似乎是把五十年的挂念与年月,都熬进了糖浆里。
那一晚,两位白叟促膝长谈到清晨。徐阳叔呜咽地说起,他母亲最终的几年里常常想念:“那个跟你来家的小殷,后来有没有吃饱饭?”父亲翻动着泛黄的相册,手指停在一张是非合影上:“当年咱们多年青……”相片里,他们高举着红旗站在广场上,死后是望不到头的人海。
上一年,父亲八十岁生日那天,我测验复刻桂花糖藕,可糯米总从藕孔里漏出,一不留神,红糖竟熬成了焦炭。父亲看着我的窘态,说:“上学那会儿,胡同口的煤球炉,烟囱是歪的,砂锅是裂的,可那锅糖藕啊,连藕丝都挂着蜜……”
那一刻,他似乎又回到了上世纪六十时代上海的某个午后,两个青年蹲在胡同口,守着一锅将熟的桂花糖藕。煤烟袅袅升起,带着人间烟火的温度,融进了年月长河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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